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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国教育界,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教学方式越来越规整、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均匀,虽然总体实力有明显的提升,但一流人才难得一见。
接到在新京报第一届语文教育论坛(凤凰评论协办)演讲的邀请,我首先反省:作为大学教师,我有没有能力及职责,介入到中小学语文教学里边来?我确实曾参加过中小学语文教材的编纂,但很快撤退了,为什么?先谈我的观点,希望不仅仅是“检讨书”。
编写语文教材我为何知难而退
两年多前,我刚卸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有记者采访,问我为何不多介入中小学语文教育,我的回答是:大学教授视野开阔,学识渊博,参与中小学语文教材的编写,当然有好处。首先,打破了原先相对封闭的教材编纂格局;其次,可以更多地关注知识的整体性与延续性;再次,为教材革新提供某种理论高度以及象征资本。
但必须记得,中小学教育和大学教育不是一回事情,切忌将原本在大学教的知识,提前压缩到中小学里边来。而且,过多地站在大学教授的立场看问题,可能会忽略中小学生的生理特征、接受能力和欣赏趣味等。还有,中国的问题太复杂了,城市和乡村、沿海与内陆,东西南北中,其实很不一样。我们可不能拿百千万儿童当教学实验的白老鼠。
再说,编教材,除意识形态方面的限制,还受商业利益的牵扯,其中的复杂性,非我等书生所能掌控。这么说吧,为中小学生编教材,是一件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不能只是“玩票”性质,随随便便进来插一脚。既然我做不到全身心投入,那就只好赶紧撤退。
文革中,我曾在粤东山村当民办教师,教了五年多语文,自我感觉很不错。但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学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如今的中小学老师,也比我这“孩子王”强多了。除非我重新调整研究计划,向我的师兄钱理群、温儒敏学习,腾出足够多的时间和空间,与中小学教师交朋友,否则,再也不敢涉足中小学语文教材的编写了。
语文教师对学生人格养成很重要
比起大学或者博士班来,中学阶段对学生的影响其实更大。到了大学阶段,学生的性格基本定型了。进了博士班,主要做的是专业训练。对一个青少年来说,最有可塑性,也最容易出现偏差的时间段,是初中到高中,尤其是高中阶段。所以,我特别强调中学老师对于学生人格养成的重要性。
所有中学教师都可能影响学生的志趣与性情,但语文老师的感召力尤其明显。我回忆自己的小学及中学,记忆深刻的,基本上都是语文老师。不是我的偏见,问了很多人,都有这个印象。或许应该这么说:因教材有趣且教学方式灵活多样,语文老师更容易被学生关注与记忆。
我教过中小学,深知对于成长阶段的中学生来说,确实是“给点阳关就灿烂”。有时候,这种影响持之以恒,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多年前,我有一个硕士生即将毕业,学得不错,问她要不要考博士生。她说不,早就立志要当中学语文老师了。因为她念中学时,深受自己的语文老师的教诲与影响。她现在清华附中任教,做得很好,也很开心。
大学阶段,学生转益多师,且大致定型,可能对某位名教授特别崇拜,但除非拜在门下,否则接触时间很有限。这种情况下,要说兼及人格与学问,很难的。如此说来,学生人格的养成,中学教师、尤其是中学语文老师,起关键性作用。
高考成绩不是整个教学的目标
传统的说法,教语文,注重听说读写。这方面,好老师自有成功秘诀。我想说的是,即便北大这样的名校,不少学生跨过高考这座独木桥以后,主动学习的积极性不足。说“松懈”是客气话,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厌学”。因为,除了必修课,别无好奇心及探索欲望,这可不是大学应有的状态。他们都很聪明,之所以缺乏学习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很可能是中学阶段步步为营、分分必争的教学方式造成的。
在所有的科目里面,语文课的教学,因为兼具求知和审美,最可能其乐无穷。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因为高考这根指挥棒,很多学生过于功利,计算的结果是,同样的时间,投入其他科目学习,在考场上的收获,比投入语文课要大。因为,语文水平是长期酝酿、学习、熏陶,最后出来的成果。
想想我自己的情况,当年突然接到通知,说是恢复高考制度,谁都可以进考场了。我全力以赴做的,是复习数学,因为,语文行不行,早就决定了。或许是这么个特点,导致了很多人在学习过程中,对语文兴趣不是很大。但在我看来,语文“投入产出比”并不低,因为它影响人的一生,而不仅仅是高考成绩。某种意义上,它更重要。不信你问问走出大学校门或中小学校门的中老年人,在所有课程里面,哪门课对你影响最大,十有八九回答是语文课。
因此,中学语文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放在培养学生们的“阅读的兴趣”和“发现的眼光”,发现什么?发现汉语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大自然之美。高考成绩不能不关注,但不应该是整个教学的目标。
课件让语文教学思路变得狭隘
俞平伯在北大、清华教书,讲李清照的《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日后学生回忆,张中行说特别好,赵俪生却抱怨没讲出什么。那是因为,一个念中文,一个学历史;前者欣赏性情与氛围,后者则希望条分缕析。
前几年去世的北大名教授林庚先生,讲课也是重在酝酿情绪,你若记笔记,好像没说什么,可你在现场会很感动的。我读50年代、60年代北大中文系学生的回忆文章,称某老师学问很好,某老师备课很认真,而最欣赏的,还属林庚先生。因为,他让你暂时超脱尘世,沉醉在诗的氛围里面。这种课堂,不仅是传授知识,更是熏陶性情,养成趣味。
可现在整个语文教学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强调的是知识的准确性。与之相配套的,便是过分推崇课件。是否使用课件,因人因课、因时因地而异,怎么能成为一个评价标准呢?我也会使用课件,但不是每门课、每堂课都使用。因课程不一样,听众不一样,有时候使用,有时候不使用,取决于我讲授这节课的目标。我的体会是,讲得最精彩的,往往是不使PPT。
因为有了课件,你很容易受课件的牵引,没有那种在课堂上突然间迸发出来的激情。当老师的,就像舞台上的优秀演员一样,有基本的剧本,但演出时可以有一些即兴发挥的。如果只是念讲稿,那不叫好老师,很快就会被机器取代的。好老师都会有在台上即兴发挥的欲望与能力,而且,讲到你自己都很兴奋,下课铃响了,还意犹未尽。可这个状态,自从大量使用课件以后,被严重压抑了。
课件的使用,确实能帮助你完成教学任务,上课不会出现大的偏差,但由于思路早就限定了,无法随现场学生的眼光和趣味做适当的调整,因此,也就没法自由发挥。这样的课,缺乏激情,也不会特别出彩。
语文教学像农业而非工业
在这方面,我是比较保守的,而且有点固执。我认定,上课的时候,老师必须盯着学生的眼睛,照顾大多数学生的趣味和能力,及时调整自己的讲授。这是当老师的基本要求,可也是一个很高的境界。我不认为有一种“标准老师”或“标准课堂”,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当我们把北京四中或人大附中的课件拷下来,直接送到新疆、西藏等边远地区,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但这么做到底是祸还是福?
边远地区的中学老师,会不会自动沦落为精美课件的放映员和助教,因而丧失了自尊心和积极性?中小学老师在孩子们眼中本来是英雄,可那种“光环”现在没有了,他们只是在放远处某位名师制作的PPT,这对孩子、对老师的伤害都是很大的。
一年多前,我在香港做专门演讲,主要内容是阐述语文教学的特点。在我看来,语文教学像农业,不像工业;是把种子撒到地里,给它充分的条件,阳光、空气、水分等等,让它自己成长,自己开花、结果,而不是统一配方,按规定的程序制作符合设计的产品。这里借用的是吕叔湘、叶圣陶的比喻。
比起数学、物理或者历史、地理等课程来,最像农业的,无疑是语文课。这个课程对新技术的依赖程度不高,相反,自由挥洒的空间很大。可因为迷信原本不太必要的“高新技术”,今天中国教育界,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教学方式越来越规整、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均匀,虽然总体实力有明显的提升,但一流人才难得一见。因为,都给平均化了——高的截断,矮的补齐。
我之所以小心翼翼地维护中小学语文老师的自尊和高大形象,目的是保护那种不太守规则的“奇思妙想”。设想一下,如果连语文课都讲得严丝合缝、板上钉钉、滴水不漏,那原本五彩缤纷变化莫测的世界,将变得格外苍白且无趣。
大一统教学的弊端需要反省
语文教学必须尽可能贴合学生的日常生活经验,既无法、也不应该过分追求“标准化”。若高考作文要求谈搭乘地铁或高铁的感受,很多边远地区的学生会很沮丧的,因为他们没有这种经验。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有什么经验说什么话,这才是合适的语文教育。
这么强调“差异性”,会不会导致歧视小地方或贫困地区的学生呢?不会的,相反,让贫困地区的学生整日关注那些“高大上”的话题,是一种痛苦。中国之大,地区经济和文化差异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你若略有了解,就会认真反省这种大一统教学的弊端。对于成长中格外敏感的青少年来说,语文教学应该尽可能贴近他们的生活经验。至于因此而造成的知识方面的差异,其实没关系的,进入大学以后,水到渠成,很容易弥补的。中学阶段,主要任务是养成求知的欲望和学习的好习惯,这就行了。
在我心目中,中学阶段的语文教育,很像北大中文系的责任与情怀。我曾经说过,中文系的基本训练,就是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后的天马行空,逸兴遄飞。有人问我,中文系的毕业生有什么特长,我说聪明、博雅、视野开阔、能读书、有修养、善表达,这还不够吗?(本文转自凤凰网)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曾先后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美国哈佛大学以及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从事研究或教学,2008—2015年兼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与北京大学合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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