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总在黄昏时分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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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窗外彩虹

我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在北平原这片母土上生活了快四十年了,从来没动过想要离开的念头。从小到现在,对、家、村庄或者乡土有一种罕见的依赖。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长的矮小内向,性子柔绵,很听的话,从不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疯野。大部分时间就那么呆呆的站在某个角落,虚幻地看着往来的村人,或者去村后面不远的土坡上,去咀嚼一种很甜的草根。然后仰着头,默默的去观察那些变幻的云彩,倾听风从四处传来的各种声音。我很害怕自己走远了,娘就会从此喊不到我,或者害怕自己走远了以后,娘就会忽然不见了!那时候,我感觉娘就是我的大树,村庄就是我的世界或宇宙。城市,对于我来说等于零。

十七岁之前,我就这样一直傻傻的呆在那个村子里,甚至一次也没去过县城。我的小学和中学也是在村子边上的学校里完成的。哪里的花、草、树、风、云、水湾、河流,昆虫、空气、动物、鸟儿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坚信它们和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很难分割。至少在十七岁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放羊或者放牛的人,这样就可以肆意的去亲近这个让我眩晕幸福的村庄了!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娘要找我的时候,在村口大声一喊,我就可以听到,因为我是一个听话的,内向的,柔绵的,缺少安全感的孩子,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娘焦急或流泪的样子,如果那样,我就会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会如一棵风中的秋草那样虚弱的瑟瑟发抖。

后来,我就辍学了!为了谋生拉杂做了十几种营生。但我在精神上还是不情愿远离我的那个村庄。即使有一次可以去国外打工的机会,也被我以自己太“想家”这个脸红的“理由”而拒绝了。家,或者严重的乡土观念似乎已经成为我的死穴。在外打工漂泊的日子,不管多苦多累,我的脑子里或者梦里经常会出现这么一个场景———黄昏时分,我在村子边上的河汊里放羊或者牛,眯着眼睛在草坡上或者大石头上睡着了,娘做完了饭,风吹散着她身上沾惹的烧麦秸的得气息,饼子地瓜的气息还有小米的气息,她在村口土地庙旁边的凸起处站定,用她长长的高密腔(娘是高密人)四野里那么一喊,我就会神启般醒来,并唿哨着集合起牛羊浩荡着回到娘的跟前。实际上,十七岁以前,我似乎就活在这么一个梦里或者虚妄里,不想醒来。

再后来,我所处的这个沿海小城和其它的沿海小城一样,招商引资开始如火如荼起来,似乎是一夜之间,工业园的已经蔓延到我们的乡镇,包围我们的村庄,很多原始的美好的东西连根拔起或者逐渐消解。水泥地面封死了那么多小动物或昆虫的巢穴,挖掘机挖去了那么多顽强的根苗。牛羊在消失,老树林在消失,河流在消失或者污染。村庄,作为人类的梦或者摇篮,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我感到惶恐或厌恶,感到自己的根似乎也要慢慢被刨去一样。即使你真实的回到这个地方,你也会生出陌生和背井离乡的感觉了!“娘总在黄昏时分喊我”更多的成为一种幻听,一种招魂了。每当我离开家太远或者浮躁上火的时候,娘呼唤的腔音就会如约而至,慢慢生出一种原始抵抗的力量。你能想像得出这种抵抗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陈亮  当代著名青年诗人。青岛胶州人。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等近百家文学刊物,并入选几十种诗歌选本。曾获全国首届李叔同诗歌奖,第二届中国打工诗歌奖提名奖,2010年被评为“中国十大农民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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