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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湖南安化县高明村到安化县城,然后从安化县城到长沙,再从长沙到大连,将近三千公里的路途,罗瑛坐了两天一夜的车。本来,大连方面让她坐飞机,可是一听价钱,她觉得还是能省就省吧。沿着儿子韩湘上学的路,最远只去过镇上集市的罗大妈东问西打听,总算上对了车。
坐在座位上,汗还没擦干,罗瑛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不出来不知道,世界这么大。她的湘儿从那个穷乡僻壤走出去,真是太不容易了。
两年前,乡亲们在村口敲锣打鼓地给湘儿送行,嘱咐他:“好好读书,将来接你妈去城里享福。你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
两年后,乡亲们在村口含着眼泪给罗瑛送行,告诉她:“一定不能放过那个撞人的司机,他把你们这个家都给毁了!”
乡亲和亲戚有要陪罗瑛去大连的,可是,她想了半天,还是拒绝了。她怕人一多,她的心就乱了。
(二)
到了大连火车站,湘儿的老师、同学,还有公交车集团的领导以及那个肇事司机小傅都来接她。公交车集团和校方都为罗瑛安排了宾馆,可是罗瑛却要求去司机小傅家看看,让其他人先回。
对于罗瑛的要求,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足。公交车集团领导对小傅说,不管人家怎么闹,你都受着。人家唯一的儿子没了,怎么闹都不为过。
罗瑛去了小傅的家。五十平方公尺不到的房子,住着一家五口—小傅的父母和小傅一家三口,孩子刚上幼儿园。就在小傅的媳妇不知道该跟罗瑛说什么好时,罗瑛说:“你们城里人住的地方也太挤了吧。”
罗瑛的话让小傅媳妇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藉机诉苦:“从结婚就和老人在一起过。都是普通工人,哪买得起房子?一平方一万多的房价,不吃不喝两辈子也买不起。”
罗瑛惊呆了:“一万一平方,就这跟鸽子笼似的楼房?”
小傅媳妇说:“可不是。小傅一个月工资两千不到,一个月只休三天,没日没夜地跑,跑的公里数多就多赚点,跑的公里数少就少赚点。从当公交车司机那天起,就从来没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生生落下一个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些年,他也没跟家人过过一个团圆的节日。现在可好,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故…”
小傅媳妇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罗瑛见状,赶紧对小傅媳妇说:“姑娘,大妈想在你们家吃顿饭。”
小傅媳妇赶紧擦干眼泪,忙不迭地让小傅出去买菜。可是,罗瑛坚决不同意,她说:“家里有啥就吃啥。”
吃完饭后,罗瑛要去湘儿的学校看看。从进门到走,关于湘儿的死,罗瑛一个字都没提。
(三)
湘儿的同学领着罗瑛,把湘儿生前上课的教室、睡过的寝室等有过湘儿足迹的地方都走了个遍。校方为罗瑛组织了强大的律师团,主要目标有两个,一是严惩肇事司机,二是最大限度地争取经济赔偿。
罗瑛没见律师团,只是把湘儿的系主任叫了出来,跟他说:“湘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还得继续添个麻烦,帮我联系把湘儿的尸体早些火化了。再派一个和湘儿关系最好的同学,领着我和湘儿把大连好玩的、他没去过的地方都转转。其余的事,我自己来解决,不能再给你们学校添麻烦了,也不能再让孩子们为湘儿耽误学习了。”
系主任还想说什么,罗瑛说:“湘儿昨晚托梦给我了,孩子就是这么说的,咱们都听他的吧。”
罗瑛把湘儿的骨灰盒装在背包里,像抱着一个婴儿那样,用一天的时间把滨海路、金石滩和旅顺口都走了一遍。
一天下来,湘儿的同学把眼睛都哭肿了,可是,罗瑛一滴眼泪都没掉。湘儿的同学对她说:“阿姨,你就哭出来吧。”
罗瑛说:“湘儿四岁没了爸爸,从那时开始,我就没在湘儿面前掉过眼泪。孩子看见妈妈哭,那心得多痛……”
(四)
第二天,校方四处找不到罗瑛。原来,她一个人去了公交车集团。对于她的到来,集团做好了各种准备。他们已经将公司按交通伤亡惯例赔偿的钱以及肇事司机个人应赔付的钱装在了信封里。家属能接受就接受,接受不了那就走法律程序。
为了不使气氛太激烈,集团领导没让小傅露面,几个长官带着一个律师来见罗瑛。领导们做好了罗瑛痛不欲生、哭天抢地的准备—从下车到现在,罗瑛表现得过于平静,他们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反正他们人多,每个人说一句好话,也可以抵挡一阵。有些事情,磨,也是一种办法,尤其是这样的恶性事故,就更需要用时间来消解。
罗瑛和公交车集团领导的见面没超过十分钟,掐头去尾,真正的对话不过五分钟。罗瑛说:“我请求你们两件事。第一件,希望你们别处分小傅司机;第二件,小傅司机睡眠不好,你们帮我转告他一个偏方—十粒去核的红枣,拌上盐、油、姜煮熟,早晚热着吃,吃一个月左右,肯定管用。”
集团领导一时反应不过来,罗瑛顿了顿,说:“湘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罗瑛走了,对集团领导非要塞给她的钱,她怎么也不肯收:“这钱我没法花。把小傅司机的那份儿还给他,其余的你们给司机们吧。城里车水马龙的,行人不容易,开车的也不容易。”
(五)
罗瑛走了,比来时多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湘儿的骨灰。她小心地把湘儿抱在怀里,看上去像一尊雕塑。
公交车集团上上下下全震惊了。不久,集团出资,买了整整两卡车的米、面、油向高明村进发。尽管走之前,他们知道那是湖南一个偏远的农村,可是,到了目的地,还是被那真实的贫穷惊呆了—破败的房屋与校舍,孩子们连火腿都没见过;罗瑛家的房屋由几根柱子支着,摇摇欲倒。
罗瑛带着公交车集团的人,挨家挨户送米送面送油。她说:“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些人的心眼儿好着呢。”
一行十五人,走的时候除了留下回去的路费,把其余的钱全拿了出来,大家恨不得把罗瑛一年的吃穿用度都给准备好。
时至今日,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五年了,但依然有大连人络绎不绝地来到高明村,不光是公交车集团的人,还有对此事知情的其他人。他们不光去看望年岁渐长的罗瑛,也为那个村庄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投资、修路、建新校舍……
湘儿是寡妇罗瑛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但正是这位母亲的放弃,让一个悲剧有了昂扬的走向,有了最出人意料的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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