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感动

匆忙的脚步忽略过美的感悟，纷杂的世俗模糊过情的体验。但生活中总有一些细节，于不经意间拨动起心底久违的感动。

（一）

中伏的天，一旦热起来便不依不饶，尽管亲近着水，依然抵挡不住热浪辐射的余烤。本该去超市的，在热量面前，心存的勇气开始一点一滴地瓦解。

“卖鸡蛋啰……”楼下妇女叫卖声传递着执著。片刻，耳畔又传来“卖鸡蛋啰……”的叫声。只是，这回是清嫩的童音。孩子模仿大人的叫卖是我温馨的儿时游戏：沿街叫卖的长者在前面吆喝，不觉身后早长了“尾巴”，卖声刚落，便传来回声，卖者回首，孩子们已笑着四散逃开……可现在不同，大热的天谁家顽童还来促狭？耳闻跟叫声一直持续，顽童不会久跟的，莫不是母子？探出头去，小女孩正亲热地拉着妇女的手！

没有受到大脑的指令，我的脚先行了。三步并做两步，我迅即到达楼底。“这是你女儿?”我唐突问道，“是啊阿姨，这是我妈妈。”小女孩边咬老冰棍边抢先回答。孩子被紫外线灼红的小脸满是快活。“小家伙，你不怕中暑？”“不怕，妈妈说我和她一起叫卖比她平时卖的多好多哩!”女孩的自豪在妈妈的快乐中得到证实：“是啊，康儿帮了大忙了!”

“嘻……”孩子的笑更加灿烂。一会儿，康儿发现树荫下两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孩在玩娃娃，便连蹦带跳地凑上去。

“妹妹买鸡蛋？”康儿母亲疑惑着问，“噢……是啊是啊，我买十斤!”，没有丝毫的犹豫连我自己都惊讶，冰箱里分明放着昨天刚买的鸡蛋啊！我在为谁买单？

康儿和两个孩子玩投入了，但母亲的呼声又起，便意味着她们又要起程。手提鸡蛋，我怔怔地目送她们渐行渐远……

这个夏天，一个叫康儿的小女孩，清晰地定格在我心间。

(二)

奔波于城市生活社区的废品收购者，一直被我列在“弱势群体”之列。每每他们忙碌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卑微、贫困、辛劳、无奈……”等词语也飞快地在脑中链接，仿佛快乐于他们是永远达不到沸点的温水。

如果不是目睹了另一幕，或许我依然会自以为是地固守着已有的断定。

一个因琐事心情灰色的傍晚，丧气得不愿与任何人交流。茫然前行，若隐若现地听身后哼唱的歌曲，那是一首三十年前母亲就教会我的《逛新城》，是一首父女对唱的欢快赞歌。按说会唤起我心底共鸣的。然而心绪不同，郁闷反衬的快乐徒增反感。好在，隐约的歌声被“收废品……”的喊声所替代。

而震撼与感动就在收废品的三轮车超过我时发生了。抬头间，我惊讶地发现，高亢的收废品声与轻婉的歌曲哼唱声竟出自一人之口！因是顺行，我无法读到收购者的表情，然而他的歌声与肢体语言诉说了心境：明显破旧的三轮车上，中年人随意而陶醉地哼着歌，身体配合着歌曲节奏规律左右摆动。身体左摆时左腿用力蹬，右晃时右腿往前行，遇有长音的小节，他会甩头挺身、正视前方。每哼一小段，他会再次洪亮地吆喝着为自己谋生。这种互不影响的娴熟配合，仿佛是舞台上老道的表演者且歌且舞。悠然与洒脱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抒写宣泄！

浸黄的衣衫和凌乱的头发还透着沧桑与艰辛，这又何干？衣着整洁的我是否更该将心灵荡涤！向着这个远行的陌生背影，我深深地鞠躬……

（三）

陪儿子看了医生，我们往公交车点上赶。

一位轮椅上的老人，令我们在匆忙中驻足。不是因为猎奇，这位嘴角左歪、舌头上翘的老人，十米之外在挥动着手臂招呼儿子，口中频频的“唔……”音，满是怕引不起孩子注意的急切。

对目光述说着岁月经历的人，我向来怀着敬重；对躯体镌刻着疾病折磨的人，我一直持有善意的怜悯。眼前这位老人，正是不容我漠视的长者。

轻点了儿子的脊背，十岁的孩子有着灵性的感悟。“老爷爷您好！”儿子热情洋溢地挥着小手。老人笑，挥手，依然重复着“唔……”音，却有了满足的颔首。“老爷爷，您多少岁了？”

“唔……”手指的笔划显然与实际不相称，这位老人，思维不是很清晰了。

推轮椅的儿子向我们诉说老人的经历：“父亲年幼时祖上殷实，他因聪慧过人备受祖父的宠爱，也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及战争动荡时，祖父去世。父亲作为长子，带着家人四处逃难。在流离中，家境每况愈下，为补贴家用，父亲开始了教书生涯。从此，他的一生便与教育连在一起。似乎为教育而生，父亲对学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尽管经济拮据，儿时我最熟悉的莫过于父亲接济学生的情景。文革期间，父亲差点被打成反革命。”

说着，中年人指着老人的额头，“看，这个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依稀可见儒雅的老人并不知道，儿子在讲述着自己。

“文革结束后，父亲的事业上迎来了崭新的春天。他没日没夜地靠在学生身上，母亲和我们都没少抱怨。但是，这丝毫不减他对教育的执著，靠着出色的工作，他一步步成为小学校长。八十年代初，他硬是托人从北京捎回英语课本，先是自己抱着啃，然后利用假期时间到省城学习，回来后就在学校尝试给师生上课！那时乡村小学哪有学英语的？有人称赞有人讥笑，一时，父亲成了‘名人’。你试试，只要听到英语，总能唤起他的记忆。”“Good-morning”儿子清凉的童音果然使老人眼中有了光彩。对眼前的这位老人，我又增加几分崇敬。“父亲的一生离不开孩子，退休后，他开始资助两个家境贫困的学生，已完成学业参加工作。每年，两个孩子都来拜访。后来，父亲又资助了一个孩子，五六年前，父亲查出脑萎缩，当时他的病时好时坏。清醒时，他就叮嘱我们，不管生老病死，我们都要帮助这个孩子读完大学。并且父亲还要求我们兄妹，每人帮助一个学生，现在，我们每家都有帮扶对象。”儿子静静地听，满眼都是晶莹的泪水，我们都在细品着这个真实的故事。“前两三年吧，父亲的意识不能自控，经常在家人不注意时偷偷溜出去。我们发现他和别的类似病人不一样，只要去距我们家最近的学校，准能找到他。几次下来，学校领导找来要我们看好父亲以后别去学校，免得影响正常教学秩序……”啊！我听见了自己内心的颤抖，瞬间，我读懂了老人。他的青春、他的欢乐、他的荣光乃至他的痛楚，都会在见到孩子的刹那间激活!

不短的交流显然使老人觉察出单调，像婴儿，他用唯一的“唔……”音与手指，表达自己要走的愿望。

飞奔着，我也与儿子赶上了末班车。透过玻璃窗，我们默默地，默默地为老人祈愿。